澧县:家门口的涔水
湖南省水利厅 时间:2019-09-10
很小的时候,有一次在河堤上走,我曾问过外公涔水是怎么来的,他只是笑着告诉我说是一个叫盘古的巨人死后变出来的。我对此似懂非懂。
我家就住在城墙一样高耸的涔水北边河堤下。翻过河堤,就是一片向涔水缓缓倾斜的慢坡地。涔水从这里流过,在下游不远处,忽然向东北转了个急弯,一直冲到河堤底下,就像人碰了壁,才又掉头悠然向东南方向流去。河洲于是被涔水就这样分成犬齿交错的南北两大块。
人们在河洲上种植一些作物,譬如小麦、油菜、黄豆、棉花、芝麻、高粱、苦荞之类,并不指望一定能有收获。因为一年里涔水免不了会有几次汛期。春季的桃花汛一般不会太大,低洼处可能会被淹没,而需要补种其他作物才能盼望下一季得到收成;而这必须赶在夏汛也就是上游的山洪暴发之前。夏汛就完全不同了。滚滚浊流漫过河洲,可能会淹没两堵河堤之间的所有高处,蛇虫纷纷失去巢穴,可怜巴巴地依附着浮在汹涌水流上的漂浮物。这其实是由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株残枝或淹死的动物尸体组成的。那些平时凶悍的蛇虫,这时也陷入恐惧之中,不再凶狠,无力地昂起头来,只能近乎绝望地随水漂流。最令人苦恼的是秋汛,眼看都快要收割的庄稼就那么眼睁睁地被水淹没。水退后,那些低洼处的水坑里,留下密密麻麻的虾米、小黄颡。白鸥溯着河流又一度飞了回来,它们成群地沿着河岸一面飞翔,一面发出尖利的叫声,这表示季节正在一天天变凉——凉爽的天气里,涔水迅速落浅,变得瘦削并恢复澄澈,在秋风里泛起粼粼波纹。
不过,除了这些非常态的画面,我快乐的童年还是与涔水息息相关。
晚上躺在床上,可以听到门外不远处栖息在河岸草丛里的苍鹭鸣声。我能感觉到月光照在水面上变幻莫测的光影。很多次,我和小伙伴们翻过大堤,从那沉在黑夜里的河洲跑回家里,心跳加速。我们一面跑一面惊惶地回顾那吞噬了灰白色河流的黑暗,和河流里发黄的初生起来的湿漉漉月亮,好像那片河流穿过的地里隐藏着一种可怕的神秘力量。
浓重的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衣服和头发,我们身上沾满了一股青草和泥土的混合气味。这种气味在温暖而潮润的河洲地上弥散开来,充满了我们的鼻孔,夹杂着略有腥味的水汽。这也成了一种独特的关于涔水的记忆——就像小孩对于母亲乳香的记忆,带有一种原始的神秘感和亲切感。
河水在平躺的躯体上流淌,如同血液,宁谧而有节奏地涌动,沉入梦境。我们会继续奔跑在光线昏暗的种满了作物的地里,不同的季节走马灯一样变换,在繁茂的枝叶间窥见那平静流淌的水面。涔水一直在流动,几乎看不见一丝波纹。两岸苍翠的草木和河洲上茂密的农作物,都清清楚楚地倒映其间,比真实的更好看。
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河岸上出现了。一年四季,我们只要觉得日子过得寡淡,缺少了油水,想打打牙祭,就都会想到涔水。我们会跟随一个捕鱼人,看他用手罾在河水里捕捉小鱼小虾。那些色彩绚丽的鳑鲏、呆头呆脑的虾虎鱼、总也长不大的麦穗鱼和河虾,被网住拖上岸来后,杂在湿漉漉的金鱼藻间蹦跳不停,我们总是大呼小叫地指指点点,好像生怕那个不苟言笑的捕鱼人会遗漏了些什么似的,其实他并不怎么理会我们的热心。
我白天生活在河边,晚上也就睡在河边。涔水不过是绕过我的家门口。我在梦里也无数次走出家门,来到涔水北岸。那些消失的日子和收成,甚至隐秘的痛苦和被遗忘的欢欣,都会被偶尔重拾起来。涔水是丰富的,对我来说她并不仅仅只是一条过往的河流,她一直存在,守候在我的门外,只是时间才让她在不断地流逝。
后来,我离开了家,四处流浪。但我还是在梦中回到门外那月光粼粼的河边。
然而,曾几何时,涔水受到了可怕的摧残。在我家上游不远处,修建了一座化工厂,还拦了一道大坝蓄水发电。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,是采砂船在采挖沙石。我多次回家后到河边去看了看。堆积在河心的卵石淤塞了正常的河道,大大小小的挖沙坑形成深深浅浅的可怕水潭,使人心里就像被一堆乱石堵塞一样憋闷。
我听说人们不再用网捕鱼,他们开始使用电网来电鱼。涔水河成了一些人的养鱼场,被节节分割,属于不同的承包人。河两岸的人被告知严禁去河中捕鱼钓鱼,有人不以为然,结果甚至还挨了打,人们虽然愤怒,却再也不敢随便去捕鱼了。到了捕鱼时节,承包人会派人驾驶机动船只,顺流而下,张开电网进行捕捞。我曾亲眼看见过一次这样的行动——随着电网拖过,河面上密集地浮起大大小小的鱼,有长长的翘嘴鲌、长着尖利粗壮背鳍的罽花鱼、闪耀金光的鲤鱼、脊背发黑的鲫鱼、柳叶一般的刁子、细小的麦穗鱼、鳑鲏、针般大小的一片白花花鱼花——这哪里是捕鱼?这是赶尽杀绝的做法。古人所说的“不涸泽而渔”,难道在今人这里早就被抛弃不顾了?
涔水变成了一条伤痕累累的河流。我也只能在回忆和梦境里追寻她的美好。
事情终于有了转机。起先,我听说河上游的化工厂被关掉了,接着,采砂船也悄悄消失。河流的创伤慢慢痊愈,又回归到了原来的状态。据说是政府注意到了生态平衡的重要性,在水利局的强力主导下,启动了河湖连通工程。为此政府还制定了地方各级官员兼任河长监督河流治理的制度。
近几年来,汛期的水流据说都很平缓,没有暴涨的情形了。大坝起到了一定的调节作用。人们河洲上的作物,已经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多了,很多地方栽上了杨树,蓄成了高高的白杨林,并不怕水淹。我喜欢在春季里逗留在林子里和河岸上。繁茂的野豌豆攀援缠绕在河岸和林子里,盛开着小小的紫色唇形花朵,引来无数蜜蜂和蝴蝶,嗡嗡营营,一切都生机勃勃,我躺在娇嫩而芬芳的草地上,任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撒到我的身上。我仰望着林子外面的深蓝色天空,听着风微微吹过林子的声音,河流就在我旁边静静地流过,我感到了一阵阵袭来的欢欣,像潮水一样漫过我的心灵。我知道我又找到了那条过去的河流——她不仅重新连通了她应该连通的那些水域,也连通了我的记忆。
上学读书之后,我才知道,门边的这条河流,不过是澧水的一级支流。她看起来是那么澄澈宁静,穿过曲曲折折的命运之旅,确实就像一位娟秀婀娜的女性,历经风雨沧桑,但依然令人着迷。她贯穿整个澧阳平原,哺育了这里悠久的人类文明。因此她的地位,有时甚至可以和澧水并提。两千多年前,被放逐到这里的伟大爱国诗人屈原就在他的灿烂华章里歌咏道:“望涔阳兮极浦,横大江兮扬灵。”也就是自此涔水开启了她的人文旅程。她自深邃的历史深处悠悠流淌而来,哺育着这里的芸芸众生,一直焕发着永不枯竭的活力,并将永远呈现她的勃勃生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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